【斌哥專欄】◎鄭廷斌
阿雄告訴我,他哥哥曾因吃飯時被鄰桌客人嘲笑為「番人」而大打出手。直到今天,這種稱謂雖仍有所聞,但也有不少跨越原住民與平地族群藩籬,成為惺惺相惜好友的例子。
台灣從清朝、日治時期以迄國民政府及現代社會,對原住民的稱呼有「番人」、「生番、熟番」、「高砂族」、「青番」、「山地人、山胞」、「原住民」等多種稱號,從這些稱號的演進中,可以明顯看出族群間的關係以及歷史的演變。在過去,不同族群間的文化、生活習慣及語言差異頗大,往往難以相處或融入,甚至因為不熟悉、歧視或先入為主的觀念,而導致不必要的衝突,甚至引發戰爭,這是人類史上慘痛的教訓。時至今日,台灣社會對原住民的歧視與不平等對待仍偶可聽聞,泰雅Ashong(阿雄)就曾告訴我,他哥哥年輕時因吃飯被鄰桌客人嘲笑為「番人」而大打出手!直到今天,這種稱謂雖仍有所聞,但在台灣社會中也有不少跨越原住民與平地社會的藩籬,成為惺惺相惜好友的例子。
跨越民族藩籬真心相待
根據楊南郡譯註的森丑之助「台灣探險記錄」內文中所載,有生番之通的「森丑之助」,在當時出草盛行的山區行走調查,靠的就是一顆對原住民的「誠心」。他尊重部落的信仰與習俗,以真誠對待原住民;而他也因此獲得相同的回報,部落熱情招待他,甚至鄰近的部落也派人來相見。有次,森丑之助差點遭到怨恨日本人的布農大分社頭目之弟──阿里曼.西肯斬殺;卻也在2年後,在阿里曼.西肯得知森丑之助的為人後,轉而熱情的款待他並親自幫他背行李。
同樣的,熱愛登山的鹿野忠雄也與泰雅族、阿美族成為好朋友,甚至與泰雅少女戀愛;而高山布農族富有詩意的山中生活,更是他相當推崇的生活方式。楊南郡曾譯註鹿野忠雄的著作「山、雲與番人」,此書被認為是早期台灣高山文學的典範巨作。鹿野忠雄在「秀姑巒山脈縱走」一文中描述「番人們開始吟唱淒涼的番謠,歌聲響徹森林,引起一陣不可思議的迴響,從原始人口中流洩出的原始韻律,已超越任何偉大歐洲作曲家的曲子,穿透我的靈魂。玉山背後,從太古年代以來即存在的大森林,還有和所謂文明人相隔千百年的太古原始人,兩者交織出的幽幻諧調,正是我血脈中早已遺忘的原始性,此時此地,不期然的甦醒過來。」「我們在台灣大自然中所希求的,豈不是這樣的原始性?」
過去,我們經常說許多原住民已經「日本化」或「漢化」,孰不知也有許多對原住民族發自內心喜愛的人們,變成「生番化」或「原住民化」;長期走訪山林、真正了解原住民的森丑之助與鹿野忠雄就是很好的例子!熱愛山林與原住民的我,也常被泰雅的Ashong說我已是半個泰雅人,我們不僅一起帶隊,更一起祭拜泰雅的祖靈。
凌駕族群的友誼與信任
發生在拉庫拉庫溪的故事
1915年拉庫拉庫溪流域爆發著名的「喀西帕南」與「大分」事件,布農族因此展開長達18年的抗日行動。當時,鹿野忠雄在攀爬玉山南峰時曾感慨「這些反抗番不滿官方的種種措施,寧願據守於那一帶的深山,如果換一個角度觀看他們,他們卻是令人非常感動的風雲健兒啊。」「人人只有短暫的一生,他們從早到晚在深山獵補山羊和野鹿,過著自由自在非常快活的生活,即使有朝一日被日本軍警圍捕並加以殲滅,我想他們寧死不屈,與其被誘導到平地,受盡文明的毒害,倒不如繼續過著山中的原始生活來的痛快。」即使在族群的敵對戰爭狀態下,不同族群也可因為「情義及了解」,而有跨越族群的友誼與信任。鹿野忠雄因為了解,而有這樣的感嘆,森丑之助更是為朋友與即將消失的文化及族群而努力。拉庫拉庫溪流域布農族的反抗,在經過森丑之助的長期遊說與溝通下,各部落願意配合他的計畫;雖然最後因阻力太大而功虧一簣,可是卻明白的彰顯一個事實:跨越族群的友誼與信任,絕對可以超越敵對的戰爭狀態。
發生在清流部落的故事
根據霧社事件的遺族──塞德克清流部落人士的說法,即使遭受日本政府最不平等對待的時期,依然是有關懷部落的日本人在默默的付出。反抗日本政府的各部落遺族在迫遷到川中島後,又有39人在埔里遭受凌遲而死,此事連埔里附近跟遺族不相往來的平埔族人都不忍看下去而通風報信。在某些情況之下,即使異族之間,也都還是會因感同身受而相互支援;真心相待的朋友,也絕對可以跨越族群與語言的藩籬而在一起。記得我在美國唸書時,一些好朋友都是來自泰國、韓國、日本、馬來西亞及菲律賓等所謂的亞裔人士,因為我們共同身處他鄉、感同身受,進而成為相知相惜的好友,時至今日,這些友情依然令我難忘!
記得有一次在清流部落放映影片,放映過程中錄放影機突然壞掉,邱建堂大哥的老婆就笑說,可能是因為祖靈不高興他先生帶日本人的團,又放影片給日本人看才造成的。清流部落這種「記得歷史,但不記恨日本人」的精神與胸懷,不僅讓他們在各地擁有許多好朋友,更因此贏得日本人的友誼;我也因為感佩這樣的民族精神,而多次帶隊走訪這個迫遷到平地的部落。當初幾乎滅族的清流部落,如今卻有著這種包容的氣度與崇高的思維,我想,這才是族群相處最應該堅持的態度。
部落成為我第二個家
在一些原住民身上,仍可看到傳統人與人之間最珍貴的情誼,即使不熟識的人,初次見面也會熱情相助;爬山時若有原住民同行,安全也就更有保障!筆者大學時曾到南澳山區爬山,因為天候不佳、路況不熟,大夥淪落到又濕又冷的境地,幸好遇上兩位打獵、種香菇的原住民,他們除了熱情招待我們吃喝、烤火之外,第二天更帶領我們迅速走回正路。之後,原住民不斷地在我攀爬中級山的過程中,以他們的熱情、豪爽與山野能力,給了初生之犢的我一雙強勁而溫暖的手;從此,我與原住民結下不解之緣,部落也成了我熟悉的地方,第二個家。
活動中與原住民所建立的革命情感,以及他們的熱情好客,相信只要經歷過或接觸過的人都很難忘。即使有時他們的物資不夠豐裕,但是一頓餐點的招待,以及邀你摘取他們家中所種蔬果的那番熱情,就足以讓人感動良久!更不用說跟原住民一起上山同甘苦所建立的深厚情誼了。
原住民成為我的兄弟
和泰雅獵人Ashong第一次見面,我們就把酒聊天到凌晨四點;之後合作帶隊上山,只要到他家,他一定把家裏所有的東西,不論是山上跑的、水裡游的,全部取出來熱誠招待我們。前段時間他在上班,當我有隊伍需要協助時,他也跟公司請假前來相挺。記得有次請他協助,但因經費拮据而無法給予足夠的津貼,雖然同一時間有別人請他幫忙,但Ashong仍然捨棄豐厚的津貼前來幫我,朋友間的情義,實在令人難忘!
2年前和原住民哈路誦一起上山勘查檜木,遇到颱風來襲而緊急下撤,結果溪水已經混濁暴漲,在哈路誦的強力渡溪及架繩協助之下,所有人才能安全返抵部落。而我們在這種險境中同甘苦所建立的情誼,已經到達〝他家就是我家〞的境界!只要經過部落,即使他不在家,我們也可以自己開門進去,直接借住;甚至連他放在冰箱裡的食物也可以自己取用。
過去,鄉下及傳統社會的人情味總是令人稱道,不知何時,我們的社會愈來愈進步,人與人之間的猜忌卻也愈來愈深,到底原住民與平地社會,哪個才是文明?哪個才是野蠻?實在頗令人深思。
在他們身上發現珍貴資產
日據時代視原住民為未開化的野蠻人,常以「生番」、「兇番」稱之。森丑之助卻認為,原住民是具有優良品德、善良天性的民族,原住民的出草砍頭習俗更是護衛台灣山林的最大功臣。鹿野忠雄在登山過程中看到布農施武郡番拉荷.阿雷及其族人所抗爭的廣大山區盡是原始森林,亦感觸良深的說:「由於兇番的長期保護,即使幾十年後台灣所有的高山都被印上登山者的足跡,眾多的足跡使群峰的原始風味喪失,但是唯有這一個原始區域仍將留存,成為唯一聖潔的處女地。」
後來,原住民各族在經過日本政府「五年理番計畫」及多次動用優勢武力征討,之後更施行集團移住,強迫原住民離開祖靈的領域、遷到山下便於管理的地方,原住民的傳統與文化從此迅速消失,台灣山林所遭受的迫害也從此一言難盡!
但是,即使經歷了這段歷史過程,感謝許多原住民部落及許多原住民朋友,仍然為我們保留了人與人間之間最珍貴的資產──誠心、信任與友誼。
【參考資料】
森丑之助原著,楊南郡譯註,生番行腳-森丑之助的台灣探險。
鹿野忠雄原著,楊南郡譯註,「山、雲與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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