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18日 星期三

2009年3月10日 星期二

尋找失落的箭矢-- 對原住民狩獵的思辯

台邦.撒沙勒 / 魯凱族(美國華盛頓大學人類學博士班)

鬱鬱深林,萬籟俱寂,暗夜之中,一道輕煙升起。三個魯凱族青年獵人圍著營火閒聊,偶而可以聽到他們縱情大笑,偶而也可以聽到他們落寞抱怨。這個自稱『雲豹』的狩獵小隊,今天很幸運的獵獲三隻超重量級的公野豬。從前他們的祖先獵到山豬時會登上部落對面的山嶺高呼叫所有族人前來迎接,當山豬背回家後,獵人將獲頒頭目給予頭戴百合花的權利。但是這些青年獵人現在已經無法享受那種滋味了,曾幾何時,這個在魯凱族社會人人引以為傲的傳統,在中華民國的法律規定下變成了一件嚴重犯法的行為。

明天一早這些山豬將被運到鄉公所旁的檢查站受檢,然後『充公』。這些獵獲的野豬將由鄉公所集中管理,當部落有人舉辦喜事或慶典時可以免費申請使用。這是魯凱人和某學術單位正在進行的合作計畫,目的是透過每季的狩獵活動,來估計該區野豬的族群數量,以作為未來經營狩獵的可行性參考。魯凱人認為這是一個他們自創的『新經濟』模式,希望透過這種自主性的經營,一方面將狩獵活動納入正式的管理,導正目前在山區的非法活動。一方面希望擺脫狩獵活動被納入平地資本的商業化邏輯,將市場主控在原住民的手裡。同時,希望透過這一個具有現代管理的經營概念,來保護山區的環境並找出魯凱人文化再生和部落發展的契機。

然而,這一個正在南台灣魯凱族山區悄悄進行的狩獵計畫,曝光後就受到來自於學術界、文化界甚至保育界的普遍關注,一場對原住民狩獵正當性的質疑悄然展開。一位學界的人士質疑,現今少數原住民狩獵的動機、方法、器材、獵具(獵人普遍使用以前所沒有的金屬獸夾)已因社會環境的改變,早就跟傳統文化搭不上任何的關係。他認為兼顧原住民狩獵文化只是美麗的幌子,實際上只會誤導台灣民眾,分出不狩獵的文明與野蠻的狩獵各一族。他並總結原住民狩獵文化從目前台灣生態的大環境看,最妥善的出路當然是藉博物館的形式保存。

這些質疑顯示出縱使學界,也充滿了對原住民狩獵文化的無知,他們引經據典的駁斥原住民狩獵的正當性,更充分地流露出內心根深蒂固對原住民的歧視及偏見。他們引出了長久存在於原住民和優勢族群之間的深層矛盾和嚴肅課題—『誰』來決定原住民的未來。

在台灣,原住民的狩獵文化如謎一般,它深深地困惑著學術界和關心生態保育的人士,甚至也包含一些致力於原住民人權運動的原住民知青本身。是不是狩獵只關乎生態保育的問題和動物權的保障而已呢?還是有它的另類可能性?在保育已成為當代全球的主流價值思潮下,人們從來沒想過狩獵文化也可以成為生態保育的有效助力嗎?大多數人普遍的二元對立邏輯裡,已先驗的在保育和狩獵之間築了一道無法跨越的高牆,保育就是保育,狩獵就是狩獵,兩著絕對無法相容。部分文化界人士認為,狩獵文化已經過時,已非當前部落生活的主要機制,所以原住民此刻不必也不該重新強調狩獵文化,而應積極適應現代社會,提高教育水平,提升在社會的競爭力才是正途。一些學者更直言原住民靠狩獵為生的經濟活動,是向資本主義市場經濟靠攏的行為,嚴重違背了傳統狩獵文化的精神。上述的質疑也發生在西方社會,最有名的案例是美國華盛頓州印地安馬考族的獵鯨事件,這個事件導致原住民和保育團體嚴重的衝突,至今餘波蕩漾。

無論是從台灣或美國的案例,部分知識界人士對原住民狩獵文化的認知令人憂心。他們那種從本位出發的思考模式,以及扮演原住民文化指導者的強悍角色,在在隱含著種族歧視的危險,未曾以平等多元的態度去思索異文化對待自然的態度,並從中學習值得現代人思考反省、追隨發揚之處。

李察·尼爾生 (Richard Nelson) 在其名著「尋找失落的箭矢:獵人世界裡的物質與靈性生態學」中,曾經生動地描述他在愛斯基摩人村落中,與獵人相處的種種經驗。尼爾生感慨寫道:
「外界經常低估原住民族,如愛斯基摩人的知識,這些知識很少被記錄下來,所以至今仍然鮮為人知。我相信優秀的獵人所擁有的知識,絕不亞於我們社會中受過專業訓練的科學家,縱使他們理解的體系有所不同。關於極地動物如北極熊、海象、馴鹿……等的行為、生態及利用,是可以完全以愛斯基摩人的知識書寫成冊的。」

筆者在台灣期間,曾經參與了一些關於『小鬼湖』周邊自然資源調查與魯凱族部落地圖繪製的活動。我跟隨魯凱族的老獵人調查古道、辨識植物、尋覓獸跡、判別位置等。雖然我們帶著最先進的GPS系統,但這些現代化的設備在複雜的山區往往『無山小路用』,我們常常必須仰賴獵人豐富的山區經驗才能定出正確的位置,找到目標。每當在月夜下聆聽他們講述部落神話與山林傳說時,我深深體會到狩獵文化對族群的社會制度、命名系統、生命禮俗的重要性。長期以來,原住民對台灣生態環境的貢獻不容抹煞,然而他們卻長期地背負著台灣生態殺手的罪名,這種被污名化 (stigmatization) 的現象,是不正義的社會典型的環境種族主義(environmental racism)。縱使魯凱獵人擁有對大自然敏銳的觀察像愛斯基摩人一樣,他們的生態智慧不知何時才能在我們的社會和教育系統上受到敬重。魯凱的獵人所企盼的的並非僅是生活的改善,事實上,他們更期待的是我們的政府機關、知識界和社會大眾給他們嘗試的機會。這一點,就筆者瞭解,正是魯凱族狩獵計畫的精神,也是他們尋回失落的箭矢----『民族尊嚴』的第一步。

正在魯凱族山區進行的狩獵研究計畫或許仍有它的盲點,筆者也同意執行該計畫的單位應虛心傾聽外界的批評和建議。但是我們也肯定他們協助當地居民尋求文化再生和部落發展的現實主義態度。這種與當地利益結合,從在地關懷出發的學術態度,總比那些滿口關懷弱勢,尊重少數族群,但口惠而實不至的假道學來的誠懇。放眼刻正如火如荼的台灣總統大選,我們實在看不出有哪位候選人認真誠實的面對原住民生存權和發展權的問題。各陣營向原住民選票招手的『道歉宣言』比比皆是,不過就缺了那麼一點讓原住民自主的味道。台灣原住民以狩獵為基礎的文化已然遭遇到嚴重的問題,由於平地強勢的資本經濟體的入侵導致了部落人口急遽的外流、價值系統的崩解、母語的消失及傳統社會制度的解體,這個古老的民族正處在黃昏的階段。眼看著逐漸老邁的獵人即將步向生命的終點,狩獵文化即將消失,難道他們不是『無辜的祭品』嗎!多年來,夾著龐大政經力量的資本集團,以經濟發展為名肆無忌憚地闖進那片毫無阻擋力量的山林處女地,對自然資源進行粗暴沒有節制地榨取,這才是野生動物滅絕,森林資源破壞的最大元兇。這些事實為什麼沒被部分知識界人士質疑呢?
原載《中國時報》論壇 2000/02/20
請參閱台邦.撒沙勒之著作《尋找失落的箭矢--部落主義的視野與行動》
文章來源:http://wildmic.npust.edu.tw/sasala/%B4M%A7%E4%A5%A2%B8%A8%AA%BA%BDb%A5%DA.htm

這是作者以本身的魯凱族經驗來談現今狩獵文化的存續狀況,裡面所提到的整個台灣大社會大環境的背景,可以和宜蘭的泰雅族做連結與對照。還有其他台邦.撒沙勒所書寫的文章可參見網站:
第四世界原住民全球資訊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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